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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2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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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2章

從詩社出來, 回城時,路過一大片棉田。

來時,裴宛快馬疾馳, 並未註意這裏有什麽異象, 如今, 裴宛馭著馬兒走到田壟邊,就著晚霞紅艷艷的光芒,一寸一寸來回逡視, 果然發現不少棉朵兒爛在泥裏。

檀瀧候在太子身側, 瞧他臉色, 不敢說話。

裴宛問檀瀧:“你知道兩百多年前,浣州種什麽嗎?”

檀瀧訝異道:“難倒不是種棉花?”

在檀瀧的想法裏, 這片大陸雖然幾經王朝更疊, 偶有戰亂,但百姓安土重遷,千百年來都是重覆著春來耕種秋來收實的輪回,不會改變。

裴宛搖搖頭, “前朝白氏稱帝的時候,閔浣二州還是天下糧米大鎮, 種的都是稻麥粟米, 但自從兩百多年前太||祖她老人家在浣州住了幾年, 極力推動農人養蠶種棉。如今這麽多年過去,浣州已然是天下絲綿集散之地,可以說比前朝富裕愈十倍不止。”

檀瀧畢竟是個彌臘人,對大雍風土地理並不熟悉, 疑道:“可人總要吃飯, 都種了絲綿, 誰種糧食呢?”

裴宛往西虛虛一指,“淮州,從前那裏三年五年的鬧饑荒,後來朝廷治河,如今的淮州已經是天下糧倉了。”

檀瀧拍了個合掌,瞧明白了:“主子,您今兒是不是被那小白先生嚇著了?”

裴宛長籲一口氣:“兼聽則明,偏聽則暗,道理我都懂,可頭一次站在外人的立場看待這個王朝,真的……”

他有點無言,索性搖搖頭。

檀瀧望天想了想,道:“大靖的人就是想得太多了,您瞧瞧彌臘,哪兒這麽多彎彎繞,皇帝當得好就臣服,當的不好就被拉下馬,再選一個好的,多輕松呢!”

你呀,裴宛沒好氣的道:“可每次換屆都得打仗,圖什麽呢?”

這也是事實,檀瀧沒法反駁,摸摸鼻子。

不遠處炊煙裊裊,裴宛下馬,敲開一戶人家大門,只見屋裏老少婦孺都湊在一盞油燈下剝果子。

主家爺們熱情的招待他們,以為他們是迷途的旅人,忙忙的給他們倒上兩碗熱水。

裴宛喝了他的水,沒讓他多勞動,見一家人在燈下剝果子,問道:“怎麽晚飯不吃,拿這果子充饑?”

他又仔細瞧瞧這果子,疑道:“這是什麽桃,我長這麽大竟然沒見過。”

聽了這話,一家子都笑了。

炕上老爺子道:“公子哥兒少見識,這哪是人吃的桃哩,這是棉花結的桃!”

說著,把那棉桃放進嘴裏,咬開一個豁口,再兩手使勁兒一掰,扯出裏頭絲絲絮絮的棉花來,這點棉絮還不如杏核大,老爺子卻生怕風把它刮跑似的,趕緊把棉花絲兒攏起來,裝進袋子裏。

裴宛看他們勞作,心裏又慰藉又悲憫,問那主人家:“我們打路邊一過,看地裏好些棉花都濺了泥,想來是前兒大雨,把這棉花澆濕了。這濕了的棉花,還能賣麽?”

一說到這個,主家男人苦笑:“能賣是能賣,回頭曬曬,挑揀挑揀,雖賣不出個上等價,好歹能賤賣,誰叫我們家摘晚了呢,要是趕在雨前摘,就好嘍!”

裴宛聽了,馬上想到了另一重問題:“那年前的田稅,能繳的及麽。你們的棉花受了雨,跌了價錢,縣丞合該要把這件事如實上報到州府,酌情減你們的稅,或貼補你們。”

男子搖搖頭,沒等開口,他婆娘疾風驟雨的哭訴道:“什麽縣丞?那些老爺們哪裏顧得上我們,如今皇帝老兒來啦,都上趕著當哈巴狗呢!說來說去,是老天爺要下雨,要怪只能怪老天爺強摁人腦袋,不給活路!”

“哎呀,你少說兩句,叫人看笑話!”那男人呵斥他婆娘,又道:“其實也不是沒人管,前兒我們進城,城裏老百姓都說觀察使府的老爺是個真管事的,我們就在他衙門前的小房子上畫了押,把這事都說了,那老爺還問了我好些個問題呢,我也照實說了。今兒我瞧著田壟上果真有兩個皂吏,我不敢上前問,許就是那位老爺派來的也說不定。”

這人的兩句話,叫裴宛心裏真真的死了又活,他想著,他大雍的官兒也並不都是如詩社眾人所說,凈是吃空餉站幹岸的。

裴宛示意檀瀧,檀瀧從蹀躞帶裏倒出幾粒小銀錁子,放在他們桌上,一家人以為遇見了活菩薩,千恩萬謝的送他們出門。

“棉田的事,後續你跟著些,這事要辦好,不能耽誤百姓過冬。再打聽打聽那皂吏是哪個衙門上的。”

“是,屬下明白。”

裴宛翻身上馬,太陽已經落了,只剩一點餘暉,他們奔著那片光疾馳而去。

……

進了城,天色已經大暗,更夫敲鑼報鐘,已經是酉時牌,檀瀧腹中饑餓,卻見裴宛並不像想回客棧的樣子。

馬蹄噠噠,走上石橋,穿過零花河,越過花燈漸上的染墨街,沿途市列珠璣,戶盈羅綺,與城外鄉下完全是另外一番天地。

裴宛的馬停在了一個小巷口,小樓燈影幢幢,粉墻下歪脖柳張牙舞爪。

那樓上住著個同這街市一樣鮮活熱鬧的人,也是泱泱民生之一。

城西,路宅。

路金麒頭晌去了商會一趟,晚上滿腹心事的回來了,去書房,罕見的兩位高堂都在等他。

“外頭可怎麽說?”路岐山急不可耐:“可見著二殿下了?”

太太劉氏也惶惶的看過來。

金麒先讓二老稍安,才開口道:“商會裏匆匆見了一面,他忙的很,只說了幾句話,我聽他話音,那意思陛下還是要采選禦女,叫底下人都預備著。我瞧眼下這形勢,即便陛下他老人家不選,就是薛大人那個上供的勁兒,也要巴巴的趕著往上送。”

劉氏聽了,委頓在坐,一把捂住臉,十分悲戚。

路岐山“嘶”了一聲:“這……這!百年未聞!我聽城防營老李說宮裏漏出消息,若有人家肯花一萬兩銀子,就能免去一個女孩的采選戶籍,我兩個丫頭,兩萬兩,出得起!”

劉氏在一旁忙不疊點頭。

金麒捏了捏疲累的額頭:“要真是這樣,單老四就不會連夜把他姑娘送去淮州老家避難了。”

竹四也是出了名的疼閨女,路岐山狠嘬了兩下牙花子,沈默不語。

劉氏攥緊了手帕子,道:“麒哥兒,全家就指望你了,你可得想個法子,不若再往二殿下那處再疏通疏通,咱們家一年也替他賺千八萬兩的銀子,從不開口求他,就這一回,能不能圓融一下?不管費多少銀子,咱們也舍得的。”

那位哪裏是個說疏通就疏通的主兒呢,且路家每年上供的這點孝敬銀子,在貴胄公卿眼裏,不過就是個湊手的錢罷了!但這些彎彎繞都跟太太說不著,路金麒忙下保證:“太太放心,兩個妹妹,我一個都不會白辜負。”

路岐山嗳了一聲,忽然想出個註意:“我有一方兒,可免除眼前這憂患。”

說完,故意一停,太太著急:“如今什麽時候了,老爺別賣關子,快說!”

路老爹一笑:“這法子很簡單,你們都急糊塗了,忘啦——抓緊相看人,給姊妹倆議了親事,這有了婚配,朝廷總不好罔顧禮法來搶人!”

路金麒皺眉,以為大大的不妥:“這不是‘拉郎配’麽!”

路老爹哼了一聲:“你現在不著急,遲了,擎等著配也配不上!”

他這話一說完,劉氏和金麒臉上都不好看。

劉氏抹了把眼淚,沖路老爹哭訴道:“當初我跟你說好了的,蝶姐兒在我身邊多留兩年,怎麽的,老姑娘不值錢麽?再說了,議親哪裏有那麽好容易的,像你似的,上下兩嘴皮一碰,就相著合適的人了?正經人家,哪裏不是花一兩年準備的!”

金麒也說:“喆喆還小呢,憨憨的,什麽事都不懂,哪能去相親?況且這麽著急,又能相到什麽好的?”

劉氏在旁一面抹淚一面說是。

路岐山發愁:“嗐,偏你們婆婆媽媽的,別誤了她們!”

這事議到這裏,就算是無解,商議麒哥兒緊盯著商會那邊的消息,看別家怎麽料理,路老爹自己也跑門路打探。

劉氏呢,雖嘴上說著舍不得,背地裏卻也打發陪房媳婦,把親族友人家適齡的公子哥兒們消息都打探一番,替兩個姑娘留意。

……

燈下,路金喆正在給一個薛蠻子鳳冠上的金喜鵲掐絲,金線鋪了滿桌子,手上動作不停,小燕兒在一旁給她遞剪子。

大街上不知道誰掐了一聲口哨,小燕兒正要起身去關窗,最近天熱,原本釘死的窗戶又拆開了。

路金喆卻倏地停下手,站起來跑到窗邊。

八月十七的月亮,依舊很滿,掛在天邊如銀盤。

月亮照著地上人的影兒,拉的長長的,那雙清俊的眼睛,也同月亮一樣,有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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